风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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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存档/文字】阿里阿德涅之线

前年参加了文创比赛的作品,大概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教授们也喜欢古希腊,侥幸获奖。

“石榴”意象深受一位学姐影响,推荐她的个人tag【人间痴话】

叙事学告诉我们,作者不是叙事人,叙事人未必是作品人物。我和“我”毫无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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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里阿德涅之线


  

城邦的子民总将我与狄俄尼索斯一起歌颂,缀以狂热的诗句,仿佛欢愉和快乐一概出自神的恩赐而非他们的双手。

我走过土地,逡巡的每个旷野都见不到荆棘,连多节的无花果树都被人早早砍去,子民用谛听神谕的虔诚跪在我的裙边,将发酵得最好的葡萄酒滤出白沫和渣,留下细腻的醇醪,奉进我的手心。我饮尽它,将杯子倒置,示意酒神的祭祀开始。

一瞬间,树梢的鸟雀被人群的欢呼惊得离巢,华装的年轻女孩们踮脚穿过柱廊,环绕篝火,轻盈地踩着鼓点起舞,宽大的袖口随步子跳跃。

神使的职责已尽,我微笑着转身,却撞上一只石榴血红的心,它张裂的外皮被一双柔荑悉心握拢——这双手属于一名被沉重的红缎压垮的少女,纤细柔弱,褪色的金黄头发脆弱地裹着她。

“酒神的妻子。”她望着我,喃喃地问,“为什么您拒绝了飨宴……为什么您的眼中有孤独的低语?”

我凝视她琥珀的眼,其中的倒影是我笑意未抵达眼底的面容,美丽庄严的提线人偶,奥林匹斯神圣的一角折映。我没有回答,沉默着等她讲下去,夹着灰烟的风吹起了她嵌着银线的衣衫,她看起来如此孱弱,又因为自己大胆的提问而惶惑瑟瑟。

——像极了曾经雅典城邦进贡给米诺陶洛斯的祭品。


祭品,久违的回忆,那是我还被称为阿里阿德涅公主的时候。

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迷宫,源于一桩背信弃义的丑闻,一个锱铢必较的神祇,和我罹遭厄运的母亲。我那享有所谓智慧声誉的父亲,获得了波塞冬的帮助却拒绝践诺,于是不可抗衡的海神的怒火,使无辜女人与公牛交媾,诞下怪物米诺陶洛斯,牛头人身。

它被送进迷宫深处,终日徘徊高嗥,等待每年从雅典远赴而来的祭品,年轻漂亮的十四个生命。

我只在最高的塔楼眺望过,看到那些被噬尽皮肉的人类骨架白得发亮。血液早已渗入泥土,从密匝的藤蔓里蒸腾成克里特岛四个月的暴雨,佐以米诺陶洛斯张合的血盆里涌出的腥臭的风。

我想拯救他们,软弱的双手却举不起剑。懦弱堆在我的咽喉,哀哀地低吟,教它甚至不敢将心中的怜悯诉说给国王。于是梦神们遗弃我,或者独独驻足在我身侧。每个夜晚都是茫无涯际的噩梦,我看见怪物的爪子剖开新鲜的血肉,从眼眶吮到脑髓,享受破碎的筋肉和寸寸折断的骨头。  

直到第一缕曙光初现。

他与第三年的祭品一并走下悲伤的大船,雅典王子忒修斯,眼里蕴蓄着意气狂放的光芒,闪烁发亮。他自海洋的另一端而来,绊鞋沾满征战的灰尘,宝剑的凹槽淌过佩里弗特斯与达马斯特斯污浊的血。从哥林多地峡到阿提喀,世界高声颂扬他的英勇事迹。  

“尊敬的阿里阿德涅公主。”他在我身前屈膝,郑重地沉声,“无意隐瞒——我来到这里,是要为雅典驱除残酷的魔影,终结米诺陶洛斯的生命。”

我攥紧衣袖的褶边,因为震惊和欣喜而低低抽气。我曾在卷轶浩繁的皮书脊里寻找爱情的定义,它说那是爱神与战神之子不负责任的蒙眼射箭。我也听过窃窃的低语,人们隐晦地谈论日神对达芙涅的痴恋,无果的炽热最终成为他金发之上的月桂枝叶。

现在,则是英雄踏过遥远的征途,来到我眼前。

“安德洛格俄斯哥哥的死呢?雅典人的过错理应以厄运作为代价。”出于自矜的固守,“如果你执意违逆万神之神的命令,我也许会愿意为你收殓尸骸。”

英雄不离身的宝剑离鞘了,忒修斯握住利刃的那一端,将缠绳的剑柄递进我手中,再指引剑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心口。

“等我战胜了米诺陶洛斯,城邦过去的罪孽,就由继任者为它偿清。我唯一的请求是剑柄由您握紧。” 

我的视线不再追随太阳和月轮的更迭,因为见到了更眩目的光。将线团与魔剑送到他手中时,胸腔涌动的喜悦融化了多年的梦魇。

“在启程之前,特尔斐的神谕说,应该选爱情女神作为我的向导。”他调皮而戏谑地眨眼,“现在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了。”

他的怀抱里有教我安心的海风,发白干涸的海盐与潮湿的咸味。

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幸事都不过如此。来自金弓的箭矢说,滥用爱情的时候,水罐里的水都比平时更甘甜。


日神的金马车没能再跑一个来回的短暂时间,牛头人身的恶兽就化为英雄的又一道勋名。我们携手出逃,凿通的船底将追来的士兵困在海岸边。驶向雅典的旅程无忧无虑,唯独升起的黑帆犹如某种不详的征兆。


那是最后一缕曙光,我看到三女神们的纤纤素手,纺成的网纱是以我的每一缕血肉作丝线,它们交错缠绕,窒在我新生的希望之上——


我在荒岛茫然无措地醒来,爱人早已离开。飞鸟听见我胸腔传出轻微的破碎声。酒神酝酿已久的陷阱到了启盖的时刻,醺人的酒香里尽是阴谋的浊气。神祗屈尊莅临这座死寂的岛屿,予我一只神赐的冠冕,一场人间艳羡的婚礼。

我能否拒绝?

命运的三女神勒紧纺线,纺锤锋锐的针停靠在我的颈边。俯视的声音以合奏的姿态响起。 

“当然不能。”她们一同唱道。


后来人们都说,说我的哭泣在船尾如影随影,船舶逃离犹如狩猎女神离弦的箭簇。年轻的忒修斯王子忘记约定,任凭黑帆在海疆涨涌着风,于是衰老的雅典国王在误解的丧子之痛里伤心欲绝,跃入海中。

雅典城邦再也不会有来自克里特岛的王后,奥林匹斯的顶端多了一位酒神的妻子,戴着剔透的华冠。

 


“阿里阿德涅。”

回忆终止于一声轻柔的呼唤,像榆木新生的最绵软的叶片。红缎的女孩念出我遗失许久的名姓,“您并不快乐,对吗?”

“因为我的软弱。”我说,“现在,请蔑视我吧。”

女孩什么也没说,她摘下繁重的缎子和无聊的镶嵌,随意地丢在地上。现在她一身阿尔忒弥斯似的猎装,轻盈得像鹿。

“今天是我计划逃婚的日子。”她以某种煎熬后的果决口吻说,“酒神的庆典,沉醉于享乐的人们不会察觉到我的离去。为什么要屈服于宿命呢?阿里阿德涅。”


故事的终音。

我拒绝了狄俄尼索斯在宙斯跟前祈来的赐福,即使这福祉是永生和永恒的容颜。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什么,也是最后一次,他足够讶异,却并没有问我缘由。

很久之后,当我看到德墨忒尔思念女儿的步履第五十次踏入田埂,西风遍野,时间已经在我脸上留下不消退的印记,它怜惜地为我短暂的人类生命写下我从未后悔一刻的判决。

我剪断命运的纺线,作为朝露融进曙光。 


“阿里阿德涅变成了北冕座。”

人们指着我化作星辰的华冠,兴高采烈。 
  
我自由了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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